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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人宁送外卖,不进工厂

[罗戈导读]外卖骑手只是零工时代的一个代表工种,与之类似的还有网约车司机、快递员等。它所反映的更深层的问题在于,近年来制造业的人才劲敌不是同行,而是互联网和它创造的新经济。

作为一名外卖骑手,琪琪(化名)的25岁生日是这样度过的:早上7点起床,8点接单,下午1点左右回家做饭——没买生日蛋糕,只煮了碗长寿面——5点再次出门接单,9点下班。

琪琪的丈夫也是外卖骑手,只不过丈夫送餐的时间更长一些,中午通常到2点,晚上有时12点才回家。这一天与近一年来的作息并无太大出入,为了拿到平台的全勤奖,夫妻俩全年无休。

就在一年前,这对夫妻还是天津一家自行车厂的工人,“朝八晚六”,每周单休,看起来比送外卖轻松很多。对于为什么辞去厂里工作,敏感的琪琪列举了一长串理由,然而“话筒”交给丈夫时,沉默寡言的他只说了一句:“不挣钱。”

琪琪的丈夫经历了货车司机——外卖骑手——工厂员工——外卖骑手这样的循环。送外卖原本是他工作过渡期的选择,现在却成为了稳定收入的保障。介绍琪琪来北京送外卖的是老乡杨宇(化名),他也是从工厂出来的,现在做骑手已超过五年。

这几年,外卖骑手和快递员、网约车司机一起被称为“就业蓄水池”,意即可以让失业人口迅速得到工作机会。但是,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进工厂和送外卖之间主动选择后者,这些蓄水池也在一定程度上也扮演了“就业抽水管”的角色,加重了另一些行业的用工荒。

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,截至2021年底,我国灵活就业规模达2亿人,其中外卖骑手数量达到1300万人。与此同时人社部预计,到2025年我国制造业10大重点领域的人才需求缺口将接近3000万人。近些年,人社部每季度公布的“最缺工”职业里,生产制造相关职业基本都占四成左右。

年轻人不钟情传统工厂,这已不是秘密。笔者走访福建晋江多家鞋服工厂时观察到,工人中的主力是70后。“我们60后、70后年轻时都是挤破头进工厂,现在90后、00后都是争先恐后逃离工厂。”晋江某鞋厂的管理员老蔡说道。

那潜在进入制造业的年轻人又流向哪里?2022年3月广州市总工会发布的文件可供参考,统计显示,2021年广州市的外卖送餐员的从业人数约有8万人,68.4%小于25岁。早在2020年,笔者在走访晋江特步工厂时,时任厂长欧阳群尔也曾表示:“年轻人现在宁可去送外卖,也不愿进工厂。”看来这早已是业界共识。

“送外卖确实也很辛苦,但好歹赚个自由。”欧阳群尔说道。

送外卖挣得多,新手期短

琪琪给记者算了一笔账:

他们夫妻俩在自行车厂做焊工学徒,吃住都在厂里,离职的时候每月到手能拿到6000元上下。来北京送外卖后,琪琪平均每月工资近8000多元,丈夫能拿到1万多,夏季比冬季高不少。

两人在北京南四环的城中村租了一个独立带厨卫的小房子,月租800元,其他花销加在一起每月不超过2000元。粗略计算,夫妻二人送外卖比做工人每月多挣3000多元。

杨宇在老家的工厂一个月只能挣4000元左右,现在翻倍还不止。他表示,这几年老家同龄人的心理也产生了变化,之前普遍认同“踏实在工厂当几年工人、打下积蓄后出来单干”,如今“第一桶金”的获得路径已经从工厂变成送外卖,“感觉周围70%的人都在送外卖。”

广州市总工会发布的数据显示,2021年广州大部分外卖从业人员的年薪达到10万元以上的水平,也就是月均8300多元。

三四线城市外卖骑手的收入没有广州那么高,相比工厂未必有优势。但是,送外卖这个工种“新手期”很短,而当工人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挣到较高的工资。

上述文件显示,在与从事生产最直接相关的大制造业中,一般操作/服务人员的年薪平均值为48660元,中级专业技术人员为75425元,高级专业技术人员为101370元,部门经理为202485元。也就是说,在工厂里,只有做到高级专业技术人员以上,收入才能与送外卖相当。

泉州鞋材企业信泰集团2023年2月的招聘启事,同一工种薪酬浮动很大,熟练工薪酬7000元为底价,不少10000元以上;摄影/辛晓彤

琪琪也曾经想成为“高级技术人员”。她原本是想去学会“氩弧焊(指使用氩气作为保护气体的一种焊接技术)”这门手艺,因为市面上熟练的焊工非常吃香。介绍人对她说月工资过万不成问题,日结工都能拿到500元一天。

真去了工厂,琪琪才发现,能拿到过万工资的都是少数,需要多年的工作经验。

图片来源:《2022年广州市主要行业职工薪酬福利集体协商参考信息》

根据上述广州市总工会发布的数据,大制造业从事者10年以上工龄的平均年薪为81696元,三年以内为46872元,大约每两年才能上涨1万元。当外卖骑手则不需要这么久的技能培养,工资只跟工作量挂钩,且“新手期”时间并不长。

工厂已难以再提高待遇

外卖骑手只是零工时代的一个代表工种,与之类似的还有网约车司机、快递员等。它所反映的更深层的问题在于,近年来制造业的人才劲敌不是同行,而是互联网和它创造的新经济。

“前几年互联网高速发展,带动了服务业发展,比如电商直播等。这些新工种的薪酬和福利都比较好。”咨询公司MIR睿工业研究员宋波表示。“那两年互联网行业热钱比较多,回馈给整个行业中的从业人员也比较多。”

在服装加工厂林立的广州海珠康乐村一带,招聘市场上则出现了老板排长队等着被挑的场景。600米的城中村大街上,上千名制衣厂的老板们手持招工牌和样衣,等待着工人们的青睐。图/IC

国内的传统制造业——尤其是外贸工厂——仍以劳动密集型为主,利润微薄。 “传统制造业没有办法再去抵减其他的成本给到人力资源,因此最近5年-10年薪资涨幅非常小。”宋波说。

近些年,以互联网为代表的的第三产业增加值涨势明显,年增速高于第二产业。宋波提出,当市场发生变化时,第三产业受到的实质影响是滞后的。承受压力的主要是制造业。“比如说原材料涨价,上下游企业都会把这个压力压给中游的加工厂商。这些厂商只能从人力资源等方方面面节约成本,涨薪的幅度就更小了。”

咨询公司MIR睿工业人事主管赵晓慧认为,随着国内外经济形势的变化,这两年企业生产的年度波动不断加大,外贸出口不乐观,短期订单越来越多,相应地招工解雇也越来越频繁,导致制造业就业岗位不稳定。“企业频繁招工解雇变相增加了劳动力就业成本,削弱了劳动力就业意愿。”赵晓慧表示。

由此说来,普通工人提升工资的方法只能是延长工作时间,压缩休息时间。在河南偃师的工厂做临时工的00后小胖(化名)说道:“一天100(元)也挣过,300(元)也挣过。100可以边玩边干,刷刷手机;300得一刻不停的干活,还得加班。下班回家只想躺着。”

在浙江织里开童装厂的90后老板于快(化名)也提到,他们厂里的流水线工人月薪都在万元上下,但工作时间很长。“早上七点半开始,中午一小时午休,吃过晚饭后还要继续工作。”

浙江嘉善一家印染厂的老板陆建华向笔者表示,他的招工年龄定在40岁-55岁之间,且最好是夫妻一起。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工人才能和工厂达成共识:工资是第一位的,“干得苦一点都可以”。

是年轻人不愿吃苦吗?可送外卖也很辛苦

特步晋江工厂现任负责人吴明海讲了这样一个故事:此前工厂招募了一个00后,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后便无故旷工。吴明海问其原因,00后表示:“我累了,我要休息一下。”吴明海就当他和众多没有坚持下来的年轻人一样,默认其离职。哪知没过几天,吴明海在车间再次遇到了这位00后,面对吴明海的惊讶,对方很自然地表示:“钱花完了,我要回来挣钱。”

吴明海认为年轻人“很难管”:“他们(90后、00后)追求的是工作环境好不好,住的舒不舒服,各方面配套齐不齐全,不是说想我要来赚多少钱。他们没有赚钱的压力,因为父母都是60后、70后这一辈人,还在上班。他们才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的主力军。”

但是,真正的原因并不是“年轻人难以管理”,而是传统的生产模式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。工厂的价值观还停留在上世纪,“只要干不死,就往死里干”。抖音和快手平台的很多工厂视频都把“加班加点全年无休”当做一种美德,宣扬工人吃苦耐劳的精神,这一点显然已经无法说服年轻人。

对于普遍存在的加班现象,这届年轻人越来越多地提出质疑:“既然是计件工作,多劳多得少劳少得,老板为什么逼我加班呢?”“这只是一份工作,为什么非要把我拴在厂里?下班后是自由时间。”网络上不乏相关言论。

一些工人也不得不忍受工厂管理导致的薪资漏洞。琪琪表示:“都是计件收费,但在同一个车间里,干一样的活拿不一样的工资,这种情况非常普遍。”她认为年轻人离职率高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工厂不能兼顾公平,“会打点关系就能多挣钱,新去的就在最最最底层。”

送外卖倒没有类似顾虑,送了几单“系统”就会记录几单,不会出现克扣情况。但是,骑手的权益同样让人忧心。在北京跑外卖的杨宇告诉笔者,无论是众包骑手(兼职配送)还是专职骑手(正式员工),均没有底薪和五险一金,只有每天2.5元的保险费用,还要骑手自行支付。

网络上不乏有人表示年轻人不进工厂是“吃不了苦、受不了罪、啃老”的体现。但是,送外卖和进工厂一样都是体力活。前者需要长时间重复同一个动作,精神高度紧张;后者则需要经历风吹日晒,奔跑于各个小区与高层,还有不断面对送餐即将超时的精神折磨。杨宇表示,以月入8000元以上的工作对比来看,单日工作量似乎难分伯仲。那为什么年轻人更倾向于送外卖呢?

这说明工资并不是唯一因素,就像欧阳群尔说的,年轻人也很看重“自由”。张帆(化名)2022年初来到北京酒仙桥一家汽车厂工作,10月份变成了一名“外卖小哥”,他提到一个细节:送外卖至少可以看到太阳、呼吸道新鲜空气,不像在厂子里,全天对着白炽灯,整个人都很抑郁。

工厂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人迷惘,杨宇认为当时的日子很无聊:“上班、吃饭、休息、睡觉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”他形容自己的生活。“工厂消磨斗志,就像一把火,慢慢被浇灭。因为平常上班永远都是那些事儿。”杨宇暗暗下定决心,自己离开这家工厂后,不会再进工厂了。

就连工厂老板于快都很难适应一成不变的生活,哪怕他不是流水线的工人,是“少东家”,如今跑到北京来替别人打工。于快表示自己现在挣得不多,但生活丰富,心情还挺愉快的。每当有朋友鼓动他,想跟他回织里盘下父亲的工一同创业时,于快总会劝对方:“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,你不会想做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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